2021年1月1日,30天冷静期正式嵌入离婚程序。最早一批进入冷静期的离婚家庭,已经体验到如何在一场以天为计的倒计时博弈中,审视确定彼此的关系,并做出最后的判断。
离婚这件事情
在去往梁平区民政局的大巴车上,林溪刻意和赵磊错开几个座位坐下。但赵磊一直插空往她身边挪,不断尝试搭话,说不想离婚,说自己会变好,要买房子,买宝马车,已经有了驾照。林溪在心里翻了几个白眼。车里有别的乘客,她只能尽量不理赵磊。好在车程不过半小时,林溪想终于快要摆脱他了。
这是一场谋划已久的分离。对林溪来说,和赵磊的婚姻像一场漫长绝境。婚后她就发现,赵磊这个人不会控制自己,一旦吵架,他就口不择言,让林溪做小姐,还掐过她脖子。他们的爱情在这些离谱的事里迅速消磨干净。没多久,林溪就想离婚,赵磊不干。拉扯到2018年,林溪坚决搬出那个家,正式提出离婚。赵磊再度断然拒绝,说想离婚就先掏20万给他。
林溪一开始不想搭理赵磊,她自己查资料,研究通向自由之路。却很快发现,相比于结婚时所有程序都在拥护荷尔蒙冲动,离婚则处处阻碍。她想凭自己力量消灭一个合法婚姻,几乎不可能。
一个人如何以干脆的方式逃离婚姻关系?今年之前,标准流程仅仅是:夫妻双方携带好身份证件、照片、离婚协议,直接到民政局办手续,半个小时就可以领到林溪梦寐以求的绿色离婚证书。但那种好事情一定要赵磊配合。林溪没有20万,赵磊就不配合。
剩下的可能性是诉讼。今年1月,林溪向梁平区人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法院以未提供充分证据证明夫妻感情破裂为由,驳回了申请。这在林溪的预料之内,她也问过律师,知道一审一般不判离,6个月之后可以提起二次诉讼。
但那时林溪已经很疲倦了,她不想再等一个不确切的结果。法院宣判当天,林溪放软姿态约赵磊见面,说只要配合协议离婚,她愿意出钱,只是确实拿不出20万。林溪当时听说赵磊在外边欠了债,她隐约觉得赵磊可能急着要钱。果然,赵磊同意协议离婚,让林溪给他2万块“分手费”和每个月400块“生活费”。林溪赶紧答应下来。
跳下大巴车,眼前的梁平区民政局是一座黄色小楼,林溪盯着不想挪步的赵磊往里走。来办事的人不多,一个女性工作人员问了他们一些基本信息,确认当事人身份,是否协商好了。填了两张申请表格,和一份结婚证丢失协议声明,之后他们收到了两张《离婚登记申请受理回执单》和一个告知单,告知单上写了冷静期过后来登记离婚时需要带的材料。整个流程还是半个小时。
民政局的“营业”时间是早九点到晚五点,生产两种颜色的证书,它们(无论哪种颜色)注定只是一部分人的礼物。更多时候,决定离婚的只是夫妻一方。比如吉娜和丈夫卫豪,他们的离婚原因很标准,卫豪出轨了,吉娜为了女儿舍不得离婚,摊牌时,她隐晦地流露和解愿望,却被卫豪直接拒绝。他去意已决,她能争取的结果只是丈夫作为过错方补偿给她10万块;另一对夫妻,凌云和杨文,也是杨文出轨,漫不经心地求凌云原谅(本来可以),但这种无所谓刺激了她,凌云坚决把杨文拉来了民政局,跨出门槛,她看杨文,还是这么一副淡淡的表情。
也有夫妻双方冲动到一块儿的情况。像罗颖珊和钟鑫,两人因为生活中平常琐事大吵一架,都不服气,拿着身份证直奔民政局。几个小时后,钟鑫就后悔了,跟罗颖珊道歉。那晚两个人都不太说话,钟鑫玩电脑,罗颖珊玩手机,边玩边看钟鑫,想着他怎么不对她说些关心的话,越想越不愿意原谅他。隔天,罗颖珊决定回父母家。钟鑫送她到火车站,说有空了过去找她。语气不像是正在经历离婚,更像是即将分别的情侣不舍得告别。
这些冷静或不冷静的人,都从民政局拿回三张签名文件。在法律上,那意味着他们的30天离婚冷静期正式启动。离婚拉扯进入以天为计的倒计时博弈。到终点,他们将再度决定彼此的关系。
30天。尽管早就知道这个信息,但凝视单子上的日子,林溪还是涌起一种本能的不安。她要坚持30天,她隐隐预测这不会太顺利。但无论如何,他们终于走到这一步,号角吹响。
何为冷静期
2021年1月1日,《民法典》重新定义了协议离婚程序。分三个阶段:申请离婚、冷静期和登记离婚。最关键是,30天冷静期这个续命装置正式嵌入法律程序。按照新华社的解读,意在希望夫妻双方考虑清楚后再决定是否离婚。赵磊和林溪这几对夫妻,是离婚冷静期这个新产品的首批体验用户。
体验报告注定凌乱。30天的时限究竟是长还是短,每个人感受都不同。总的来说,它像一个弹簧。可以被厌倦拉长,也可以被不舍压缩,也或者在一些反复中被来回拉扯。一次冲动的离婚决定无法清理明晰的问题甚至纠纷,都会平摊到冷静期里,它们往往混乱又锋利。如何在30天之内,把一切收拾干净。对很多夫妻都是一场考验。
对林溪来说,这30天长的度日如年。实际上,它从启动时就埋藏隐忧。签字前一刻,赵磊就要求给他转2000元,否则不签字。林溪没办法,用贷款软件套现给赵磊转了800块。走出民政局,赵磊又提出让林溪陪他睡一晚,林溪立刻拒绝并跑掉了,这个男人的反复无常让她完全不敢想象他会兑现承诺。
倒计时悬在每个家庭的头顶。即将分别的事实,通常会消弭一部分相看两厌。从民政局往家走,凌云看身边的杨文,竟然稍微顺眼了一点。杨文好像也触到这个讯号,轻轻开口挽回,“我思前想后,确实是太对不起你,我知错了,我们必须得离婚吗?”
“怎么能让我相信你改变了?”
“我马上就要失去你了。”以前,杨文从未说过这种话。
凌云有点犹豫,但最终没说话。她觉得一句话不足以抵消昔日痛苦。但她还是默默跟上了杨文,两人一起回家了,像从前那样,影子重叠在一起。思来想后,冷静期她没有地方去,不能回父母家,不想让他们担忧。她还得跟杨文住在一个屋檐下,法律上,那也还是她的“家”。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里,凌云总是忍不住对杨文冷嘲热讽。可能为了某种表态,杨文只是听着。凌云知道不能总是这样,早晚有一天会耗光对方的内疚。二十多年夫妻,凌云对杨文还有感情,她想分手,但不想变成敌人。她只有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去想那些事,每当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凌云就出去遛弯,独自走了不知多少公里,不到一周的时间,她瘦了十斤。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还有吉娜和卫豪。作为外地媳妇,吉娜在这个城市没有落脚之处。她本想把女儿放在丈夫家,自己去旅游,一个月后再回来领离婚证,但怎么也放心不下女儿,就这么尴尬住着。吉娜和女儿住在原来夫妻两人的房间,卫豪搬到大哥的房间。冷静期正好赶上春节,大哥大嫂回家,发现没房间住了,出去住酒店。不再是一家人后,他们之间的相处迅速变得微妙。过去,婆婆待她不错,但现在,她感受到婆婆似有若无的敌视,比如她的房间连个枕头都没有,她觉得那分明是想赶她走。
但吉娜和卫豪的相处越来越好,从容,甚至带着一些许久未有的温情。吉娜觉得夫妻角色扮演比做夫妻容易多了,可能区别是,不用真的投入感情。每天,两人像刚结婚时一样,在饭桌上聊聊孩子的趣事和新闻热点。卫豪想吃吉娜做的东北菜,吉娜就做给他吃。也有缝隙,比如卫豪觉得两人不可能了,在外面偷偷谈女孩,吉娜知道后,生气地让卫豪把第三者删了,卫豪像做错事一样乖乖删,反而吉娜有点不好意思,把女儿拉来说话,说她是不能容忍女儿有后妈。
协议离婚之前,两个人早就商量好女儿归吉娜。对他们来说,冷静期唯一的意义是,女儿可以和父亲多相处一个月。从前,卫豪陪女儿玩不超过5分钟。冷静期内,他格外珍惜和女儿相处的时光,给孩子买各种各样的零食,耐心陪她玩。
每天只要没事,吉娜和卫豪都会带着女儿去家附近的海边游乐场。小孩子永远是单纯的,什么时候都能无忧无虑地玩,在外人看来这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但心里有解不开的结。
辗转30天
根据民法典中离婚条例的规定,冷静期满30日内,双方应当亲自到婚姻登记机关申请发给离婚证;未申请的,视为撤回离婚登记申请。一方反悔的恐惧,让林溪度过担惊受怕的一个月。
冷静期里,赵磊三番五次寻求复合。他不知从什么途径得到了林溪朋友的电话,经常骚扰,还在林溪家蹲点,他曾在凌晨给林溪发了一个前住址的视频,说自己已经到了,叫林溪出来谈一谈,见林溪不答应,还威胁她说有本事别出来。林溪把他的电话号码拉黑后,他还换别的号码不停地打来。这样的日子对林溪来说是种折磨,夜里她经常做梦梦到赵磊突然找到她,把她杀掉,她不知道这样的危险哪天真的会降临。
赵磊的父母也会利用孩子,教孩子说“不要走”、“不要跟爸爸离婚”之类的话,企图用孩子来留住林溪。
她感觉自己被困在无法挣脱的婚姻沼泽里,此前赵磊曾多次说,不管林溪在外面怎么样,有没有人追求,她就是不离婚,看人家发现了你怎么办?林溪必须离婚,她甚至想过很多次,如果没离成功,她情愿自杀。
冷静期对林溪来说是一个赛跑冲刺的阶段,每一天都显得特别长,希望好像就在眼前,但好像又抓不住。所以她一刻也不敢松懈,脑子里想的全是要怎么筹钱,中间会不会发生变故、要如何稳住赵磊,万一他反悔了,自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为了筹钱,林溪省吃俭用,不买新衣服,不在外面吃饭。4月6号,她收到法院的判决书时,气急攻心,发烧3天硬是忍着没去看病。
她去了多家银行申请办理信用卡,都被银行拒绝。迫不得已,她打电话给娘家借钱,也被家人拒绝了。之后,她通过网贷筹了8千块,4月22号发了3千多工资,一共筹到了1万2,那是她所能筹到的极限。当天,她把银行账户的截图发赵磊,他这才爽快订车票。
另一边,冷静期可以给冲动离婚的夫妻提供一个缓冲时间,让他们调整情绪、挽回婚姻。30天内,罗颖珊和钟鑫整个家庭,轮番劝他们不要离婚。妈妈说罗颖珊既然结婚了两个人就要好好过日子,相互包容,讲了她的一些问题,让她改改自己的脾气。钟鑫态度也软化了,主动跟她报备自己的行踪。罗颖珊心软了,几天的时间,两人和好如初。
在不吵架的时候,罗颖珊和钟鑫很恩爱,除了上班,其他时间都黏在一起。但分开的这段日子,罗颖珊感觉爱情变得更淡了。她重新审视了这一年半的婚姻,自结婚后,跟公婆一起住,她就失去了自由,做事总是小心谨慎,生怕婆婆不喜欢。她生性喜欢掌控别人,但在婆家,她却是个被掌控者。婚后,她经常愁眉苦脸,没有以前快乐。
她动摇了,对未来她感到迷茫和害怕,她知道公婆不会放手让他们出去住,她能想到之后跟丈夫会继续无休止地争吵,以后还是过得不开心。
飞越冷静期
4月25号,冷静期结束。林溪约赵磊在梁平高铁站汇合,一起出发去民政局。
在签离婚文件之前,赵磊让林溪先转钱。林溪不放心,要求他签完字后转1千6百块,到了柜台办理的离婚手续的时候再转再转1万,她要确保一手交钱一手办证。
离婚是一个升级打怪的过程,随时有可能在最后一关被击败。到了领离婚证的最后一步——审查,柜台的工作人员先是问男女双方要告知单,之后问他们有没有起诉离婚,起诉了要带起诉书。然而林溪没带起诉书,工作人员表示办不了。
林溪崩溃了,她已经把所有的钱都转给赵磊了,当下办不了,赵磊随时跑掉,所有努力都白费了。林溪押着赵磊火速赶往赵磊家,取上离婚证下午赶到民政局,来回两小时。
递上判决书后,工作人员又来了一句,生效书在哪?工作人员让他们回去拿生效书后,第二天再过来。林溪急了,她坐在大厅不走,激动地跟工作人员理论,责怪没有提前告知,要是上午说了要生效书,他们在取判决书的时候就顺道去法院取了,当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再去法院已经来不及了。
见状,民政局的主管出来协商,林溪提出签一个说明书,被主管否决了。最后僵持不下,主管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让林溪给法官打电话,由法官来告知民政局,离婚判决是否生效。如果生效了,今天就能办离婚证。
不太幸运,当时法官正在开庭,他们坐在民政局大厅干等了两个小时。期间,林溪坐立不安,在大厅来回踱步。而赵磊在一旁打着游戏,还讥讽林溪,说林溪越是紧张,他就越生气,说不定就走了。林溪双眼死死盯着赵磊,连赵磊上厕所她也要在门口守着防止他逃跑,也不敢去吃饭,生怕错过法官的电话。
民政局下班之前最后一刻,林溪终于等到电话。领到离婚证,她只是感觉松了半口气。在民政局门口,赵磊还在威胁说,最好不要让他知道林溪在半年或一年之内谈对象或生孩子。林溪加快脚步逃离了现场,走时还不忘回头看赵磊有没有跟过来。
在冷静期还剩两天的时候,罗颖珊和钟鑫又吵架了,钟鑫再一次提出离婚,两人就这样出现在民政局门口。排队的时候,钟鑫欲言又止,罗颖珊看出来他有话想说,假装玩手机不理他。直到领完离婚证,钟鑫才说,他提离婚的时候,只要罗颖珊不同意,他就不离。
分别前,在站台上,罗颖珊也问钟鑫类似问题,如果钟鑫希望她留下来,她就不走。钟鑫没有正面回答她问题,只说他希望大家各自成熟,收敛脾气,改变性格,调整好心态,以后还有复婚的可能。
凌云和吉娜也领到了离婚证。离婚后,杨文不肯搬走,他觉得搬走之后别人就会知道他们离婚了,说两人继续住在一起还能相互照顾。凌云知道杨文是考虑到离婚后,凌云还能照顾他。
凌云虽不同意,但也没法赶杨文走,默认他留下。但她事先声明,离婚就该有离婚的样,她不会像以前那样为他考虑周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她想去哪玩就去哪玩,不会想着他有没有吃饭。并且,跟他约法三章,只要他和别人聊暧昧,就得立马搬走。离婚没法彻底消除婚姻的伤痛,只能随着时间慢慢淡化。
吉娜这边,由于女儿舍不得离开爸爸,她只能陪着女儿在卫豪家多待一周,之后带着女儿回到大理,开启单亲妈妈的生活。
最后一刻,手续的印证带来一种仪式感。婚姻的记忆定格在三种颜色,一份白色文件,一份粉红色文件,一张绿色的离婚证书,两个人各一份。结婚证理论上应该交回,但大部分人不会带着它。
很多新闻里,冷静期作为一种法律刻意设置的善意,已被证明获得了应有收效。据统计,今年1至4月,最后只有37%的夫妻办理了离婚。在这几对夫妻里面,罗颖珊和钟鑫的遗憾可能是最多的,罗颖珊承认他们是抱着复婚的愿望分手,这个决定更像是一个考验,两个人以后会更成熟。但也犹豫,说不定以后有新欢呢?未来的一切谁都说不准。
在民政局的门口,排队的人群可能会流到门外。大家推推搡搡,看不清楚彼此表情。但大部分时候,人们总是成双结对出来,有人先走,有人踌躇在原地,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很久,最终每个人都会在人海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