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俄狄浦斯情结”这一概念的提出,我们现在已很难完全撇开弗洛伊德来解读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三部曲,尽管两者其实并不相关。弗洛伊德本该把这称为“哈姆莱特情结”,因为这才是他自身的真实体验:他准确地感受到在他之前就已经有“诗人”(即莎士比亚)的存在。以此来看,索福克勒斯反倒不算是他的前辈,因为俄狄浦斯并无任何想要弑父娶母的欲望,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欲望。我们一旦打消了这一疑虑,然后再来看索福克勒斯的三部杰作,至少就能正视真正的难题了。
这是截然不同的三部作品,彼此间未必处处照应。《安提戈涅》首演时索福克勒斯大概五十四岁:这是一部成熟而强大的悲剧,悲剧性主要来自安提戈涅自身。《俄狄浦斯王》的演出约在十五年后,亚里士多德将其视为悲剧的典范。此后,索福克勒斯又生活了二十年,然后于公元前406年或前405年逝世,享年约九十岁。一般认为,《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是其晚年的作品,因为它的首演大约是在作者逝世后的第五年。这部戏颇富新意,却十分晦涩。它和第一部俄狄浦斯剧有着很微妙的关系,同时让我们对《俄狄浦斯王》产生了不同的解读——且不论这样解读是否真有道理。这三部作品都充满了歧义,尤其是其对反讽的运用;但另一方面,它们的反讽与多义性又各不相同。
《安提戈涅》集中体现了黑格尔所谓的“正与正的较量”。全剧的讽刺完全系于两位主人公对“法”的理解:安提戈涅认为“法”源自神明,而克瑞昂则强调“法”与国家的关系。克瑞昂的观点并无内在的谬误,却违背了人性的尊严;而且,和安提戈涅不同的是,这一立场未能顺应人类的处境,所以变得十分丑陋。现在,hubris(“权力的傲慢”)这个词已经和克瑞昂的名字永远地连在了一起,而固守原则的勇气则成为安提戈涅留给后世的遗产。
相比之下,在以俄狄浦斯命名的两部索福克勒斯剧作中,却找不到和这名字明确相关的特质或原则。我们一旦抛开弗洛伊德那些不相干的归约与简化,《俄狄浦斯王》马上就会变成争讼的战场。俄狄浦斯无罪,有罪的只是诸神?我们该接受俄狄浦斯还是索福克勒斯笔下的诸神?聪明的俄狄浦斯果真破坏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幻象,所以难辞其咎吗?又或者,不论俄狄浦斯和诸神有何缺陷,有罪的只是命运本身?索福克勒斯对于罪恶、清白的观念真的毫不在乎吗?他是不是只关心真与幻之间的斗争?又或者,这些问题都是无意义的,因为索福克勒斯的语言本就含糊晦涩,至少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最后,我们是否可以这么说:只要俄狄浦斯还活着,你就无法参透他,因为他唯一真确的语言乃是得自神?《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的结尾处,是诸神要他别再徘徊,并请他入伙,和他们一起做个传谕的神祗。
以上各种解读均有知名学者委婉地表示赞成,但各家观点彼此矛盾,可见不可能全都正确。Hamartia,即亚里士多德所谓的悲剧性缺陷,就不太适用于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因为俄狄浦斯做事从无偏差,而且依我看也绝无任何罪咎:这个人只是命运多舛,虽然这么说好像挺荒唐。我认为,索福克勒斯也没想要荣耀诸神,因为我们显然更偏爱俄狄浦斯而非诸神。至于俄狄浦斯的自残,弗洛伊德学说倾向将其视为象征性的自我阉割,而我则认为这更像是针对阿波罗神和光明的一种宗教对抗。但话又说回来,俄狄浦斯的力量与自信,他对自身才智的正信,这些又都是阿波罗神所赐予的。俄狄浦斯知道这一点,所以我认为他真正不满的其实是真相,因为真相只会令人疯狂。
这当然是一种很阴暗的解读,我不觉得它同样适用于《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这部作品非常怪异,也是我个人绝无仅有的阅读体验。诸神都知道真相,可为什么没有发疯?俄狄浦斯变成神以后,一改本性:从此,他也将充满诸神的愤怒,而这显然与我们的愤怒大不相同。至于诸神的疯狂,我想大概也和人类很不一样吧。能够毁灭我们的,对诸神不会有丝毫影响。浸淫于《圣经》教诲的文化,根本无法彻底理解《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我们只有认识到这是一种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宗教观,才有可能真正深入到作品当中去。